“福尔摩斯,”我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他的声音全然不对,柔软又急迫。我没理会他。“福尔摩斯,请你原谅我,可是,不要——福尔摩斯,你的两只手在抖。确实在抖。请住手。”我脑子里又听到了“无关紧要”那几个字,咬紧了牙关。“歇洛克,看在上帝的份上,我告诉你你的手不稳,你会弄出气泡的然后——” 他指的是事实上我不曾顾上轻弹针管,挤出针头里的空气,他说的非常对。我曾干过这样的事,可是那无关紧要。眨眼间华生便站到我面前,抓住我的小臂,毅然决绝将针管从我右手中拿走。我任由他去,想着如果在这种情形下,他连这冰冷药物的安慰都要夺走的话,我绝不会原谅他。他举起针管向着光,我非常刻意地不去看他。 “百分比多少的?” 我咬着牙,看着他从针头挤出几滴药液,我说:“九。” 我用眼角余光看到他点了点头。他将我的左臂从身侧拉起,查看着。华生用拇指揉着我的手腕。“攥起拳头。拜托,如果你不屈起手臂,那么我便不能尽快让你满足了。” 他的声音到底是怎么不对呢?我边想,边依言而行。而约翰·华生是个十分有天分的医生,因此很快就在我针孔密布、白纸一般的手臂上找到了一条血管,他将针头滑进去,推动活塞,剂量很足,很快我就感到好过了很多。 所以我看向他。他的脸上有泪痕,而且不是只有两三道。 显然,光是眼见我的兄长险遭暗杀,贝克街被付之一炬还不够。我还需要更多悲伤的景象,似乎这很清楚。或者说我一定是做到了,因为我让约翰·华生流泪了。 我伸出手,拿过针管放到桌上,将他拉进我的怀中。顺带一提,光是伤害约翰·华生不足以让他哭泣。伤害他的身体不能让他哭泣,因为我见过他与疼痛与疾病缠斗;言语中的明枪暗箭也不能,举例而言,我便这样伤害过他成百上千次,而他却从没落过泪。这是因为,其一,他是个十分坚强的男人,痛恨不能掌控自己。我知道那种感觉。而另一个理由是他只是不在乎自己,因此不会因为一点伤痛就哭泣。倘若想要看到约翰·华生流下泪水,显然正如此刻我所见到的,必须是使他相信他伤害了别人。所谓别人便是——我,这在我印象中是极其罕见的情况。 我紧紧抱住他好几秒钟。他的呼吸凌乱急促,脸埋在我的颈窝中。然而,我需要更好地评估一下情况。我轻轻移动了他的脸,让他一侧额头紧贴着我,露出另一边,手掌拢住他的脸颊,嘴唇在他的发间。我的拇指顺着他的鼻翼向下,非常轻柔,而现在我可以辨出情况是变得越来越糟。因为更多泪水顺着我的手指流下,立刻沾湿了我的掌心,看情形一时半刻是不会转好了。 “我不知道我怎么能对你说出那样的话,”他悄声说。“有些时候我真是太蠢了。其实我意思是说,只是靠近你,就能让我感到幸福,可是我说的却是——我乞求你的原谅。这真不可饶恕。” “显然并非如此,因为我已经原谅了你。”我吻在他额头上方,这已经差不多是第十次了,然后把鼻子埋进他的发中。“你知道当这一切结束之后我们要做什么吗?当莫里亚蒂被打败,我们又回到正常的生活中?” 他摇摇头,靠得更紧。 “我们会有更多更多的案子,”我轻声说。“好几百个。可是最后我们会变老的,而且也许会厌倦了紧张的冒险。因此我相信我们会用我的钱,在离这里很远的地方买下一个小木屋。我想过这个,想过许多次了,我想倘若我们打算这么做的话,应当选一处真正的乡下。不是郊区。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讨厌乡下。你在想我喜爱伦敦,而乡下会让我想些不该想的事,这是真的。可是那个时候我想要的,约翰,在我五、六十岁的时候,是能够在阳光下吻你。我一直都想能在户外在阳光下吻你,可是我们有生之年这个国家的律法不会有所改变,是吧?所以我们要去苏塞克斯,而最近的邻居也要离我们远之又远。” 泪水开始变少了,但是绝没有停住。 要么是他知道他刚刚伤你太深,要么是你安慰人的办法实在非常、非常拙劣,我想。现在,更努力一些。 “在那里,会很难让我的思想终日保持忙碌,所以如果你容我离开你片刻,我会需要新的爱好。化学就很不错,可是我想要另一个,足够陌生的东西,因此我不得不从头学起。它应该和化学一样,需要动脑子,也能让我的双手忙碌,而且要古怪一些就更合适。我们要好好想一想。而当我们住到苏塞克斯去,我们再也不会记得现在的事。当我们住在苏塞克斯,我只会记得你说过只要在我身边就会感到幸福。当我们住在苏塞克斯,你只会记得我原谅了你,而不会记得我是为什么事原谅了你,因为那不重要。我们会生活在阳光下。每一天都生活在阳光下。” 基督啊,这从没费过我这么大功夫。 “不要,约翰,”我低语。"Je sais. Je sais,mais tu te sentiras mieux en Sussex. Mon amour pour toi est plus grand que Londres,et ne pleure pas,cher. Je vais te donner tous les jours au soleil. Je sais,mais ne pleure pas,s'il te plait. Je n'ai rien a t'offrir,sauf pour mes delires et Sussex sous soleil. Je suis comme un puits sans fond,mais ne pleure pas,cher. Quand nous sommes vieux,je peut te promettre tous les jours au soleil."【法语:“我懂。我懂,可是你在苏塞克斯会更快乐。我对你的爱,超过我爱伦敦,别哭了,亲爱的。我会给你所有在阳光下的岁月。我知道的,可是别再哭了,求你了。我给不了你别的东西,除了我的热情和阳光下的苏塞克斯。我就像一口不见底的深井,可是别哭了,亲爱的。当我们老了的时候,我能和你一起整日在阳光里漫步。”】 他停住了,抬起头。我能看出来,好些了。还是不快乐,但是好些了。 “我应该说,我希望我也能让你感到快乐。”他轻声告诉我。“别说你现在就很快乐,不是现在,你说谎的话我能知道。” “没有什么能使我快乐,”我嗤笑说,掏出一块手帕准备好好派上用场。他从我手里拿了过去,另一只原先抓住我衣襟的手放在我肩上。“来自上天的旨意做不到。七十七个处女肯定也不行。这不是人力或是自然所能做到的。每一天都在日光下对我而言不够。马非做不到,可卡音也不行,还有小提琴。一百个你做不到,不能一直做到,可是你让我前所未有地好。你没有让我快乐,你让我活着,你绝对是个不可思议的人。” “好吧,这倒真有些意思。” “你听到我之前说的话了吗?你明白吗?” “明白一些。”华生叹口气,微微摇了摇头。我想如果我会哭的话,也会像他一样讨厌这事的。我只能想象我会怎样——只是,迄今为止,发生过的无数憾事都无法令我哭泣,我也只能猜测。“我明白那些重要的部分。我很抱歉自己这样失控,可是我——你的样子——” “半破碎,”我耸耸肩。“我总是这样。就算没有被邪恶的黑帮追杀时也是这样。” “福尔摩斯,我们应当立刻开始行动,做些什么。你需要我做些什么?” “我想要你去给雷斯垂德发个电报,告诉他尽快去约克街和克劳福特街相交处的小巷里与我见面。” “真的?”他眯起眼。“为什么?不要我跟你一起去吗?” “我非常需要你留在这里,”我表示反对。“我不是去做什么危险的事,只是需要解决我心里想的一个问题,关于我们的公寓是怎么着火的,而且我很想让你留在赫德森太太附近,当她需要时便能找到我们其中一个。不能期待她和我们一样能反抗保护自己,我真心抱歉没有早些想到这一点。在纵火这个问题上我不大需要你的帮助。无论如何,如果你现在就去给雷斯垂德拍电报,那么半个小时内我便能见到他了。” “当然。”他叹息了一声。他的脸依旧苍白,可是已经完全让自己平静下来了。“我立刻就去发电报。你要非常小心。你什么时候回来?” “等雷斯垂德来了,我告诉他我的发现。一个小时左右。” 华生点点头,将我的手帕放进他的口袋里。这令他心神俱疲。不是危险本身,而是我们度过的这一天。他能做的,只是眼见着我是多么紧张,再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能叫他感到费神的了。我将帽子戴到头上,打开门,回头看了一眼,确认一下,我没有让他心神不定到独自一人无法承受的地步。 “约翰,”我说,“人生岂无朝朝风雨。可是苏塞克斯没有风雨。” 华生向我微笑,这一次是十分暖心的微笑,从紧张中透出的爱意和宠溺。 “苏塞克斯没有风雨。”他重复了一句。“在我们两个头上没有。它们不敢下到我们头上,我亲爱的伙计。尽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