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楼. 福尔摩斯要比围在我们身周的苏格兰场警察高出不少,他握着一个又一个人的手。虽说我的朋友甚至没有补充一字,但是自始至终,他应和着他们的每一句话。是的,他生前是个好人。是的,他会深受缅怀。是的,他的家人能有这么一位父亲很幸运。不,没什么能逃过他的火眼金睛。
当那不知姓名的年轻探长哀哀自语着走开时,这最后一句没能避免招致我的一瞥。
“……除非你所指的碰巧是犯罪证据。”他轻声说完。
我咬唇忍下一个宠溺的微笑,作为替代攥了攥他的手。
最终,静了下来,致哀者抬眼,便看见了杰弗里·雷斯垂德。我们还没跟他说上话。他站在一方掘得很深、制作考究的坟墓坑首,穿着全黑的丧服,细瘦的手里捏着圆顶硬礼帽。矮小的身材、满是皱纹的皮肤、褪色的黑外套跟他深色的小眼睛,让他看上去与一只地底动物如出一辙。他的头在考量之中来回转着,观测整个场面,显然正要讲话。一具下衬着黑色宽缎的棺材安放在他的左侧。许多警官环在他周围。我叫得出他们中每个人的名字。在墓的另一侧站着家属,所有的家属,包括那六个肥胖的孙辈(还有一个胖得惊人)。我也叫得出他们每一个的名字。
雷斯垂德举起一只手,这安静愈发降为沉寂。
“没有必要让我来说些大家公认的事实,”他开口讲道,“所以,我不会跟你们说托比亚斯·葛莱森不仅是一名优秀的警察,而且还是一位绝顶高明的探长。说这些是不妥当的,因为这样会使人以为我觉得你们中,会有人不是早已相信这些事实。而你们对此是深信不疑的,人人皆是。苏格兰场以托比亚斯·葛莱森为荣,他捉拿归案的罪犯数不胜数,全凭他的孜孜不倦、火眼金睛跟机智聪慧。”
福尔摩斯本可对此嗤之以鼻,但他没有。他只是重新把手滑到我的肘部紧紧握住,因为他一直把葛莱森视为都市警力的一员干将,并相应地对待他。也就是说,比对待一般人稍少几分藐视。
“不,我不打算劝服你们相信这些,”雷斯垂德继续说,“因为你们早已深谙于心。但有个故事,是我想要你们知道的。在我刚刚加入警局不久时,我是个狂妄的家伙。我相当粗鲁莽撞,又一无所成,比谁都更容易不分青红皂白大打出手;我粗心大意,却骄傲易怒得好似我刚刚亲手将魔鬼本人绳之以法。你们中的某些人是知道的。”他说道,在我看来,他目光所落之处比人群的多数要高出一些,似乎在看着福尔摩斯。“而某些人甚至帮着我改掉了这些毛病。不过在场的任何一位,都不曾对我说过托比亚斯·葛莱森曾对我讲的话。那时我刚升上探长,因此比做警员时更加举止失措。我对着警官们大喊大叫,为难证人,就好像我这样破案就能快上一点,好像这有助于我的事业一般。那时候我看上去该有多像个毛头小子啊。不管怎样,有这么一桩案子,让我只能向着任何一样活物咆哮却束手无策,愿上帝保佑急性子的人。好吧,碰巧葛莱森也是刚刚晋升,受指派负责同一案,有一天我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错——我已经记不起来的小差错——痛斥一名警察,托比亚斯转向我,接着他说:‘你觉得一切进展不顺?’我说,该死的,没错,当然进展不顺。我说一切进展能有多不顺就有多不顺。然后他说:‘就跟你的丈夫在这四天里惨遭谋杀、永远不会回到你身边,你的小孩哭个不停,你又没法跟小家伙们解释清楚一样诸事不顺?’”
咬着嘴唇,雷斯垂德把指间的帽子转了个个儿。
“我没有一夜之间就解决问题。”又过了几秒他说。“我没能立刻破案,我的性格也没有全改。我还是个骄傲的人,并且你们中某些人或许注意得到,我也还有那么一点脾气。”几声轻笑飘在坟茔上空。“但从那次之后,我再也没像以前那样看待问题。因为这就是托比亚斯处世的方式。当然他那时候也跟后生一样莽撞,对于局外人疑心重重,我盯着他的错误,就跟他盯着我的错误一样。我记忆犹新,年轻的时候我们像一对公猫一样掐架。但若是他没有问过我那个小小的问题,我就不会是如今的样子。我希望你们知道这个。他有资格以自己为傲,你知我知。不过他也使他周围的人感到骄傲,而偶然之间,他使身边人中的一个变得更好了。我心存感激。谢谢大家。”
“这,”在棺材缓缓降入大地时我说,“是我听过最好的致辞之一。你知道葛莱森的这个故事吗?”
“不。”我的朋友说,听上去十分疲惫。“但如果他还活着,我会因此跟他握手。雷斯垂德以前完全难以忍受。”
“这群人里有的家伙也对某个咨询侦探持同一观点。”
“该咨询侦探对此心知肚明并欣然承认他是个混蛋。但,务必记住,他也是个天才。”
我拍了一下这天才的手臂。
“想想看,我有生之年竟会有这么一天确实想跟葛莱森交谈。”福尔摩斯沉吟道。“还做不到了。真是滑稽。当我二十五岁,他抬眼瞪我就跟瞪着个活过来的稻草人一样的时候,你怎么样跟我说,我都不会信的。”
木树森林 2017-4-4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