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楼. 量一番。
“要是你再胖上那么一点,我的哥哥,这张轮椅你就坐不进去了。到那时候你能往哪去呢?”
迈克罗夫特的眼睛当即睁开,最为奇妙纯粹的热忱掠过他的面容。然而片刻之间那神情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苦笑,以及他检视我们时惯常的福尔摩斯式的冷静、淡漠、近乎慵懒的审视目光。终我一生,我不曾见过一对更吝于表露情感的兄弟,也不曾见过更为深笃的手足之情。我的福尔摩斯同样镇静而温文有礼,同时仿佛内心喜不自胜。这让我想起我已逝的哥哥,想起我与他之间从未有过这种感情。我突然深深庆幸,若是我们二人——福尔摩斯和我——我们中只有一个能够了解这种兄弟情深,这个人会是福尔摩斯。其中每一刻都是他应得的。在其余方面,是我更为幸运。
“歇洛克,你变得愚钝了。人们总做得出更宽大的椅子,而我既有门路,也不缺钱财。另外,华生医生,真高兴见到你。旅程如何?我希望延搁的那一站不是特别恼人,鉴于那里似乎有个尚可的咖啡馆。”
“你是怎么——”我开口。
“显而易见。”我的朋友叹了口气。“他知道从伊斯特本到伦敦的火车行程表以及途中站点,并且我们二人谁也没有因为六十八分钟的延误显得心烦意乱。我们既非饥肠辘辘,亦未因此恼怒,因此有个小餐馆,多谢关心,迈克罗夫特,那里的冷烤雉确实还算可口。卡特哪去了?”
我们的主人眨了眨双眼。“我让他离开一阵,等你们走后再回来。你在此作留期间,有他在毫无益处,他会坚持再三与你交谈,事后私下向我抱怨你的措辞。”
“噢,操。”福尔摩斯感伤地说。“我还以为他思想挺开明的。”
迈克罗夫特借怒视忍下了微笑。“总之,我考虑到,既然你们二位要使用客卧,你们不会惦念他的。我也不是不能自己摇轮椅。而且,或许我是在过分倚仗你的慷慨,但我也没觉得这事你做不了。”
“就算他办不到,也可以让我来做。”我微笑着说。“你考虑得很周全。”
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不能算是疾病缠身。然而,他也不能算是身体健康。久坐的生活习惯导致了他血液循环上的问题,他骨质疏松,肺部也境况不佳。可这么说来,他也已经八十岁了。让他毫无辅助地走上超出三十英尺左右的距离是很困难的,因为这会使他头晕目眩,故会极易导致摔倒,进而引发严重得多的后果。因此过去两年里,他白天只得坐在轮椅上,由一名不大受他待见的私人助理推着走。他时常会换换空气外出来看望我们,而卡特会回到城中,直到几天之后回程需要他时再来。有时,虽说并非近日,我们会到伦敦来。我开始醒悟身处此地令我多么愉快。我过去一周是那样郁郁寡欢。仅凭迈克罗夫特的远见卓识和他弟弟对与他共处的喜爱,竟这么快就能使我如此心满意足,似乎完全难以置信。
“迈克罗夫特就是思虑周全的化身,而我这么说并不是种赞美。”我的朋友慢吞吞地说。“但不管怎样,我要给咱们倒两杯雪利酒,祝他健康。”
我们的晚餐无比愉快。单单是菜肴,冷龙虾和牛舌派,还有精致的热牛肉切片配成堆的芦笋和黄油煮土豆,就已十分上乘。歇洛克·福尔摩斯几近忘乎所以,伦敦的气息和他哥哥的陪伴使他妙语连珠,乘着如潮逸兴凌驾于我之上。虽然在我看来,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的魅力仍不及我的朋友,他也一样兴致高昂。我边享用一席佳肴,边聆听两位极有见地的人争论达尔文著作的社会影响,几年前将英格兰所有的铁路并入四大公司的《铁路法案》,关于强制德国赔款的问题【此指一战德国赔款】,以及壁毯能否被视为油画那样的艺术形式。
我予以评论。我凝神谛听。我热爱身处此地。
甜点上过,我的和福尔摩斯的一口未动。福尔摩斯暂且离席,我目送他而去时,转而遇上他哥哥的双眼,眼神表明他一如既往地于不经意间洞察一切。他立刻捕捉到了我的担忧,并假定是出于通常的缘由。这确是惯常的担忧,却另有更为危急的缘由,谢天谢地,此等想法不曾在他睿智的头脑中浮现。迈克罗夫特对于他弟弟的健康状况一无所知,对我来说这令人极不自在,我却也说不出什么得当的话。在第一次发作之后,我问过福尔摩斯,我应不应该——或说福尔摩斯会不会——写信告知他的兄长。
“谁都不能知道这件事,我是说任何人都绝对不行。”他冷冷地回答。
“可毫无疑问,”我抗议道,“他——”
“我的健康状况由我决定是否宜于透露,若你胆敢对我哥哥走露一点风声,你将使我处于一种针对你个人的怒意之中,无论是你是我——听好,华生,不论我们两个谁——都丝毫不会乐于消受。”福尔摩斯半点情面不留地宣告,随即阔步离开了房间。
虽说难于遵从,但这项要求也是情理之中。因此,除去我、我们花园中的鸟儿和我们蜂房中的蜜蜂,此事无人知晓。我保守下的秘密能把大英博物馆填得爆满。
“我从来没有感谢过你,你知道。”迈克罗夫特说。“我本该早些这么做的。”
“谢我什么?”我问,摸不着头脑。
“这不可能轻松。”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我也理解其中绝没有一丝恶意,迈克罗夫特只不过是比谁都要了解他的弟弟,了解他无意之中会造成的苦难。或许他比我还要清楚。这时我是如此感激迈克罗夫特没有说“这本不应该轻松”,我几乎想紧紧握住他的手。
“我是训练有素的医生,两经战火的老兵。”反之,我这样回答,往我们三人考究的杯中倒着更多的勃艮第。“我不喜欢轻松的事物。我喜欢物有所值的。”
“说得不错。”
“如果之前没有你,你知道,”我慢慢补充道,“我想我根本没法拥有他。我欠你的远远更多。”
我字字实言,如同衷心的感恩祷告。要想使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吃惊实属不易,然而无论如何,我做到了。他沉思着盯着他的书架看了几秒,其中一些优雅整洁地列满了《海滨杂志》,上面刊载有对他弟弟的记述,我所写下的记述,那些处于写作阶段中每况愈下的故事,实话说如今已是不堪入目。但由于我个人的原因,我之前无法停笔,也难以再停笔。渐渐地,他微微发红的朦胧灰眼移回我的方向。
“如果你真的认为你欠我更多,”迈克罗夫特喃喃地说,“那我想我的观点不言自明了。”
福尔摩斯回来了,整着他的领结,轻声哼着一支怪诞的小华尔兹,倾身斜掠回到了他的座位上。我只需一瞥他的双眼便知,他并未因虑及次日之事使用毒品。他的双眸十分清澈,十分敏锐,是十足的灰色,然后他的目光突然转向我的双眼。他一看见我的神情,以及迈克罗夫特举起酒杯时的神情,那轻快的旋律当即停了下来。
“任何人在与他人畅饮三瓶红酒后小解回来,都得如此被检视一番吗?”他低声咕哝。
“歇洛克,你带你的小提琴来了吗?”他的哥哥回驳道。
福尔摩斯咬起下唇,对我们两人怒目而视。
他迟疑着。
但之后,我们稍作劝诱,他便拉起琴来。
但愿我能免于辨认福尔摩斯当晚所奏的乐曲,苍天可鉴,我是记不起来了。等我们迁至客厅,倒过一轮波尔图酒后,我确知他演奏已超过一小时了。可他所演奏的——既若无物又言尽一切。缓慢、慵懒的赋格曲飘上半空,化作同等忧郁的华尔兹,转瞬之间,又不费吹灰之力变作肖邦与巴赫的片段,辅以仿佛一伸手去便会破碎的俄罗斯吉普赛旋律的浮光掠影。彼时彼刻,我并不觉得他是为他的听众奏乐。当夜他只为自己而演奏。此情此景,也是理所应当。我朋友那一向仿佛属于他身体一部分的琴弓在弦上游走,如同在包扎一处隐秘的伤口。
即使我知道那痛楚所在,又能如何?若我能看出他的心跳不会如他的清誉一般长存,他可曾怪罪我?如果我毁了他的秘密,正如他毫不留情地点破我的秘密一般,在那旋律中又能寻得什么恶意?当然,什么也没有。其中并无声讨,并无不悦,纵使阴郁,却从无谴责。当他的背微微弓起、手指如飞地在琴弦上移动时,我之所闻既无愧疚也无控诉。
不,那不是痛楚。或说不曾切中要害。那只不过是深深的、半带微笑的忧伤,这忧伤将永生尾随他,如同律动无歇的浪潮,直至他已不在人世感受忧伤之日。
木树森林 2017-4-4 回复 10楼. 伴随我们着装的晨光比苏塞克斯的来得昏暗,但暗得熟悉,犹如一件久经使用、已然磨损得柔软的旧衣。我们在参加婚礼的正式礼服衣袖上佩上了黑纱,因为我们将不会有时间停下来更衣。我一完事,福尔摩斯就把他的小银框眼镜放进他合衬的漂亮外衣的内袋里,伸出了手臂。我挽住他的手臂,推开客卧的门。
“轻些。”我耳语道。
“拜托。”福尔摩斯哼了一声。“我哥哥听力绝佳,但绝不及他身处惊蹿牛群中都能酣然沉眠的能力。他的轮椅就在床边,我还把他所有的表都调慢了一小时。他至少能安稳地睡到十点。”
“他会气急败坏的。”当我们匆匆走下迈克罗夫特的楼梯时,我说。
“我知道。”他幸灾乐祸地抬眼一望。“那岂不是妙极了吗?”
我们的路程很短,也许是因为我害怕抵达目的地,于是抵达的时刻反而来得更快。警用马车队列外的葬礼场地上满是熟悉的面孔。黑色的裤管从繁茂的青草之中立出,黑色的礼帽在青叶之下浮动,黑色的阴郁低语在青春不再、空余追忆的人群之间传响。我向好些人点头致意,却不及福尔摩斯多。他在我身旁始终缄口不语、神情肃穆,我可以凭生命起誓,他在与众多素不相识的家伙握手。也许他与他们的确是素不相识,毕竟我的朋友颇有声望。歇洛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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