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楼. 忙,招呼工友们这个那个。
而我一手拿着书,在人群里眺望,她有时候能看到,有时候看不到。
她从不买酸梅汤喝。这让我很着急。
我有一次问母亲,你们厂里那个老穿连衣裙的女孩子你知道吗?
哦,她啊,听说原来是大官的女儿,那十年犯了错误,现在都搬到我们镇上生活了,她爸落下一身病,下不得床,母亲得照料无法出门。全家都指着她这点工资呢,挺可怜的一孩子。
怪不得她从来不买酸梅汤,我说。
省着呢。母亲应道。
3.
第一次和她说话,还是在一个午后。
这一桶快卖完了,人群散去,我正准备收摊,她悄无声息的走过来,问。
“老板,来一杯酸梅汤。”她递过来一只陶瓷杯子,印着丝绸厂的大红漆字。
“我快收摊了,就这点底儿了,不好喝。”
“没事。”她坚持要买,递杯子过来的手一直伸着。
“那算我请你喝吧。”我接过杯子,给她舀了一满杯。
“不行不行,多少钱,我得买的。”
“我们这卖酸梅汤都是老规矩。最后的底儿不能卖,要喝只能送。”我撒着谎。而她似乎是信了,不再和我争执。又低头看到了我放在椅子上的书。
“你也在复习?”
“是啊。去年没考上。”我赶紧的拿起书,拍了拍藏到身后,书很旧,脏。
“我今年也考。”她看着我,“你这语文书不是今年的新版吧?”
“去年的。今年的没买着。”
“我有,看完借你看吧。还有一些参考资料,有时间我一并整理借你。”
“谢谢,太感谢了。以后你喝酸梅汤,我包了。”我有些激动,差不多手舞足蹈了。
“那也不用。我看完了,放着也放着,为什么不帮别人呢?”她像在自言自语,拿着酸梅汤喝了一口,眉头有点皱。
“我说了最后这点不好喝吧,味儿重。明天中午你早些出来,我给你舀一杯头儿上的,好喝。”
她笑笑,转身走进厂门。
4.
之后,我们熟了,年轻人在一起,总有共通的话题。
她每天都来喝一杯酸梅汤,还是赶在人群散后,而我每次都先舀出一杯头儿上的等着她。
她也不端进厂里喝了,就在我的小摊上,边喝边聊。有时候几分钟,有时候半小时。
她家里还是有一点余威在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经常能搞到一些珍贵的复习资料。
她看完了,便拿来给我看。有时候拿来让我先看,我看完了再还她。
我有整理笔记的习惯,加上去年考过一次,密密麻麻心得体会一大堆,也借与她。
母亲有一次来帮忙,和我说起这事。
你和那小姑娘,走的太近了。
走的近些怎么了?我们一起复习准备考大学呢。我有点倔。
她家成分不好。
妈,这都什么年代了,四人帮都粉碎了,您还成分不成分。
她爹犯了大错误,被贬到这里的。
能有什么大错误,十年动荡,没错误都被打成有错误。
母亲苦口婆心跟我说一大串,就是劝我保持一点距离。但是我的心,早就飞到她的身边了,再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更何况母亲一张嘴。
礼拜天,我们开始约会,当然是以共同学习考取大学报效祖国的名义。
我们一起骑车,一起在下坡的时候放开双手,让风带着梦想去到遥远的地方。
我们在河边,靠着大树坐在草地上,手里捧着书,聊的却是天南海北的事。
她从不聊她的家庭,我也不去打听。
我父亲早年做过列车员,有许许多多好听好玩的故事,我一个一个的给她讲,她听的入神,有时候就靠在我的肩膀睡着了。
“我以后每天都给你做酸梅汤喝好不好?”
“每天?”
“嗯。”
“那好像会很久很久。”她靠着我,忽然又抬起头来,“这算是一个约定吗?”
“算。”
她又低头靠着我的肩,开始笑。
5.
第一天,她没有准时出现。
第二天,也没有出现。
第三天,依旧没有。
我每天都为她留一杯酸梅汤,始终不见她来喝。
第四天,我终于忍不住进了厂找母亲。
妈,你知道她出什么事了吗?
让你别和她走太近,这种家庭肯定会出事。
真出事了?
不知道,听说她家里人也都不见了。
出了厂,我有些晕乎,大太阳照的昏沉。
我托了在百货商店工作的堂哥打听她家的事,堂哥人缘好,认识的人多。
过了几天,堂哥这边终于来消息了。
她父亲复职了,去了省里当大官儿,她们全家也都回到了省城。
母亲开始数落我,让我当初别多想,你看吧,不管好事坏事,咱和人家毕竟不是一路人。
我有点低落,拿起书翻几页,发现一个字都读不进去。
但还是每天出摊,依旧也拿着书,什么都是一个摆设,整个人被抽空了。
就这样过了个把月,1978年7月15日,高考前一周,我收到了她的来信。信是寄给她的一个工友,并转交我的。
信上写了她父亲的故事和复职前后的经历,以及她现在在省城的生活。信中鼓励我一定要好好复习,记住我们考同一所大学的约定。信的结尾,她这样写。
“我想喝酸梅汤了。”
我拿着信,反反复复的读,反反复复的看。每次读完就小心翼翼的按照原来的折痕叠好,夹在新版的语文复习资料里。
每天卖酸梅汤的间隙,都会拿出来,再读一遍。想象着她伏案给我写这封信时的样子,马尾,碎花裙,雕花木窗,院子里叽叽喳喳的小鸟,温暖的阳光。
6.
“故事讲完了,这就是我的初恋。谢谢你听我唠叨,年轻人。”老板掐灭第四根烟。
“后来呢?您这故事就讲了一个开头啊。”
“并不是所有的故事都有后来的,我的故事就只有一个开头。”
“我是想问,后来你们怎么样了?”
“其实就是没有后来了。她考上了,我没考上,陆陆续续的通了几封信,然后我搬了家,她上了学,风筝断了线。”
“可惜了。”我泯一口酸梅汤,皱了皱眉头。
“没有可惜不可惜的,有的故事,有一个开头就足够了。”
“那之后就一直没有联系上?”
“后来我婚她嫁,联系上又如何呢?”老板放下这一句话,便不再搭理我,开始招呼别的客人。
喝完最后一口,我放下杯子,起身准备出门。此时,进来一位阿姨,端庄典雅,虽然岁月的纹路爬上了她的眼角,但是气质依然。
她走到吧台,老板放下手里的活过来招呼。
“老规矩吗?”
“老规矩。”
老板转身,从柜台另一侧拿出一杯早已盛好的酸梅汤。
零点零度水 2013-12-15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