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楼. 梦中丟失的红围巾
老舅太家的丁头屋不远处有一个黑水塘,好大好深,有几亩地大。几棵老柳树骑在塘边,老柳树很粗,两个大人合抱才能搂得过来,老舅太说是她的姥爷爷栽的。
老柳树上落着好多鸟,有叫声一惊一乍的全身乌黑发亮的黑雀子;有叫声像我吹着的柳笛子婉转、悠扬,头顶上栽着一簇毛的花雀子。
有几个鸟窝垒在云霄处的高枝上,有鸟飞进飞出,可望而不可及。
傍晚,常有几十只猫头鹰来投宿,在横着的宽阔的树膀上,猫头鹰悠闲地如履平地般踱着步。猫头鹰"咕咕″地阴沉地叫着,老舅太告诉我,不能听猫头鹰叫,听了会捣头鬼。以至到了晚上我不敢到屋后解小便,也不敢朝那方向望。
老柳树的表面沟壑纵横、苔痕密布,宛若老舅太粗糙的大手。每当我脊梁沟痒痒时,就会让老舅太的大手帮我在后背上轻轻地蹭几下,"嚓嚓″刨子推一样杀痒,我舒服地幸福地脒着眼。
3楼. 老柳树是老舅太的骄傲,也是我的骄傲。
老舅太说,西边的歪脖子的那棵老柳树留给她自己死后打口棺材,其它笔条笔画的送给我,等我长大了带媳妇时造家具。
"等老舅太死后,等我长大了带媳妇。″我想哭,我想笑,我幽幽地想,"那是多么遥远的事啊!″
4楼. 后来,后来老舅太去了天堂,我也带了媳妇,可那些老柳树一棵也没用上。老舅太死时,由于政策变动,不许土葬了。我带媳妇时全是买成套的崭新的组合家具,那笨重的柳树板早已过时了,落伍了。
可那些老柳树像老舅太一样,多少年了仍然在我梦中,在我心里,伟岸着,屹立着。
5楼. 甜蜜的回忆
7楼. 丁头屋的巴园上长满了紫的、红的牵牛花,还有夜来香,夜来香到晚上乘凉的时候才开,粉香、粉香的,大大小小的夜蛾嗡嗡地陆陆续续地聚来。
我躺在蒲席上,数着天上的星星,那时天上的星星又亮又多。北斗星、簸箕星、八角溜溜井。焦灼的牛郎要上吊,忧愁的织女要投河。
浩瀚的银河里,无数的星星在闪烁、在沉浮。
老舅太拿着巴樵扇不紧不慢地为我扇着风,驱赶着蚊子,那时的蚊子也不是特别多,叮人也不厉害。
只到夜深了,下起了露水,她才把我抱进丁头屋的小床上,依旧为我扇着风,只到我沉沉地睡去。
9楼.
10楼. 队里要宰牛了,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看,我、萍姐、老舅太也跟着去了。
把老水牛牵上刑场上的是队里服侍牛的张领仓,他是个瘸子,他一瘸一捣地把老水牛牵到哂谷场的中央,立住。老水牛肥硕的臀部泛着阳光点点,它回过头望着身后曾经耕耘过的驰骋过的每寸土地;它又望着墙角处雪亮的犁铧和牛棚里安祥地吃草料的,它延续的香火——小牛犊儿,小牛犊已能耕田耙地了。
老水牛就这么坦然地立着,视死如归地立着。
刽子手来了,他长得横高竖大的,一脸的横肉,我们称他三姑爷。他提着的一个竹筐,竹筐里都是些长长短短的厚厚簿簿的刀。老舅太不喜欢他,说他"杀牛不眨眼,临死时会学牛叫。″
三姑爷挽起他油渍渍的袖子,从筐里取出一把狭长的放出冷光的刀叼在嘴里,
他左手拍了拍老水牛的后脑勺,像是安慰:不必害怕,不会太痛苦的。
我悄悄地告诉萍姐:"老水牛拳头大的眼眶里满是泪水。″
11楼. 三姑爷在老水牛的心脯上摸索着,像是寻找心脏确切的位置。老舅太和萍姐都背过头去,我用手指遮着眼晴,从指缝里向外偷看。
刹那间恍惚中,有一骑飞骑,一袭黑衣远远地大喊:"刀下留人。″那是我的幻觉吧,终没有人来。
12楼. "噗嗤″一声,白刀子进去只露出一把刀柄,三姑爷左手推了牛头一下,右手腕向下旋转在牛的心脏上挖了一洞。当红刀子出来时,鲜血喷了出来,血流如注,热血飘洒,好像队里唱大戏时舞动的亮刷刷的红绸子。一阵血雨腥风后,老水牛轰隆一声,仿佛是一堵倒塌的墙,尘土飞扬。
13楼. 萍姐搂着我的肩膀,她的指甲几乎陷进了我的肉里。
14楼. 猪肚脸队长带人运来担沙土,掩盖了血迹,也掩盖了死亡的气息,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没发生啊!
16楼. "喀嚓″″喀嚓″三姑爷剖开牛肚皮的刀声,仿佛是我裤裆绽了的线头的断裂,华丽丽的牛肠子好像是盛开的花朵探出头来。
牛肚里开了染酱坊:红的心,紫的肝,白的肺,黄的脾,蓝的径,五彩缤纷。
三姑爷的剔骨尖刀,在牛的五脏六腑中游动着穿梭着。
牛屋旁的河边二十六印大铁锅已经架了起来,枯树棒燃起熊熊的烈火,洗好的大块牛肉投进沸水锅里"咕噜″"咕噜″地响,大烟热气的。整个村庄都笼罩在牛肉的香味中。
17楼. 牛肉要煮几开才能烂,煮牛肉的汤每户能分到一木桶,我和萍姐也抬着桶去领了。
烧火的叫许开河,一个说话结巴的人。一次麦收时,我去他家借碗喝水,问他碗在哪里,他说:"卵不在大腿裆就在小腿裆,小腿裆没有,就在卵坠里了。″幸亏有邻人解释:"碗不在大水缸里就在小水缸里,小水缸里没有就在碗柜里了。″
18楼. 锅上打理牛肉的是邻居二花脸和长白山两个男人,他们背地里都喜欢萍姐,我们不用排队,他俩争着把我们的桶抢过去,舀了溜溜乎乎的一桶。
我们小心翼翼地迈着小碎步,生怕牛肉汤抛洒掉一点一滴,稠厚的牛肉汤一路上散发出浓郁的扑鼻的肉香。
19楼. 老舅太贴了豆沫饼,选大耳朵的小青菜炸汤,大舅让我去园里摘几枚最辣的朝天椒。那一顿,大家吃得热火朝天,汗儿通淌。大老粗的大舅二舅也文明、文雅起来,要是平时,他俩一句话不投,就火星爆爆的像牛槽里的黑鼓牛立马顶撞起来。
22楼. 大家吃好说好:伟大的牛肉汤啊!万岁的牛肉汤!
后来萍姐回南京城里去了,我又吃了好几次牛肉汤,可是总吃不出原来那个味,也许是心境,也许是萍姐不在身边一起吃的缘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