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太平镇是中原腹地的一个小镇，原本不是繁华地方，这一二年来更显落败了，镇上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总还算怡然。初夏的天气已经热得很了，幸而此刻已经日暮，街上的小贩都挑起担来回家去了。那夕阳黄澄澄地写挂在天上，还留着一点余辉，将地上一大一小两个影子拉得很长。
那是个年轻妇人牵着个小女娃娃。妇人的打扮瞧着像富贵人家的夫人，一手提了各色的吃食玩意儿，一手牵着那小女孩儿。小孩看着才两三岁光景，刚能走稳当，走两步就闹着要抱，抱了一程又逞能要自己走，手里还举了个小风车吱吱呀呀地玩着正欢，那母亲却显得有些焦急。
妇人出阁前闺名唤作寸心，是西海龙王的小女儿，女孩是她女儿，乳名卿卿。前一程在家中被禁足地久了，如今趁着海清河晏就带着女儿出来散散心。母女二人是从临镇赶了集来的，热闹了一天，本想今夜歇在此处，明日再往久安山玩去。夏日的天黑的晚，原本母女二人在天黑前落脚时间是宽裕的，可这镇子没由来的古怪，寸心连找了两家客栈，小二都推辞客满了不肯接待，她加钱也不肯通融。这镇子弹丸之地，哪里来那许多游人，分明是有意不肯叫她母女住。若按照寸心从前做姑娘的脾气，定是要拔出剑来和小二好好理论一番的，但如今做了娘，总是顾忌着女儿，只好另寻别处。这一拖两拖，天色就晏了，寸心只身带着个小女孩儿，出门在外难免小心，不由得心焦起来，抱起卿卿往最后一家客栈赶去。
敖寸心还没踏进客栈大门，店小二就迎了出来，一面关门一面冲着寸心直摆手：“客官，此处客满了，您别家去吧。”
寸心不免有些愤愤，道：“你这客栈牌匾上都挂了蛛网了，哪里来的客人，凭什么不做我的生意，还怕我不付钱吗？”
小二陪着笑“夫人，您是富贵人家，但这不是钱的事儿，您给多少钱我们家也没地儿啊，实在小庙容不了大菩萨，您别家看看吧。”
“满口胡言，你们一家两家都不叫住，这个时候了又叫我们孤儿寡母的往哪里去？今日你店里有房我也要住，没房我也要住，实在不成我买了这店！”
那客栈门口原有个卖菱角的大娘，摊子收的晚了，听见他二人拌嘴，少不得上来劝几句“夫人，这也怪不得小二哥，您一身绫罗，这样的小客栈几个您买不得？可您怀里还抱着个小娃娃呢，他怎么敢叫您住下。”
“孩子怎么了？我家卿卿乖得很，夜里也不哭不闹的，如何住不得？”
寸心这话一出，却见大娘变了脸色“诶呦，我的夫人呐，合着您是真不知道呐，我们这地方，夜里闹妖风啊，专抓小孩儿的。”
“妖风？”
“对，妖风。这风啊厉害着呐，人在屋里它也能进来。这孩子跟父母当间儿正睡觉呢，这风一来，一眨眼儿的功夫孩子就不见了。起初只是婴儿，后来连五六岁的孩子它也抓啊。前两年还请过个驱邪的道士，结果咒还没念完呢，人就去了，死状那是一个惨啊。从这往后，家里还有孩子的人家就都搬走了，镇子上也就剩了我们这帮老骨头了。夫人呐，不是我老太婆编瞎话唬您，您这一路过来，可瞧见哪家还有小孩儿的？趁着天还没黑，您赶紧走吧。”
大娘的话如兜头凉水一般浇的敖寸心从头凉到脚，她好些年不闻世事，哪里知道这种新闻。她连句谢也来不及说，扔了手上的玩意儿，回身抱起卿卿飞也似的跑开了。02
太平镇周围多是农田村舍，断没有寸心母女栖身的地方，陆路不通，敖寸心就想着从水路回西海，然这镇子是块旱地，周围江河湖海一概具无，就寻个水路也不这样容易。“能有口井，避避这妖风也好。”敖寸心这么思量着，就带着卿卿往民居处去了。
敖寸心原本是个水里长得，对陆上的路认不大清，这些个房子又都修的一个样子，弯弯绕绕的，寸心不过打了两个圈就认不得来路了。要问路吧，人家老远见她怀里抱了个孩子，就早早把家门关上了，唯恐惹了麻烦。就连此地的土地都是个胆小怕事的，敖寸心三催四请，连青鸾剑都亮出来了他才露面。这样一耽搁，天色也就暗下来了，夜风逐渐起来了，吹在脸上竟刀割似的疼。敖寸心自知来不及跑了，忙寻了个墙角把卿卿安顿了，又嘱咐她一声也不许出，一面忙遣了土地就近去东海报信，一面回身拔剑，把卿卿护在墙角。
敖寸心心里慌得很，据那大娘说，这妖风十分厉害，敖寸心手里倒是拿了把好剑，但自己身上有多少本事她是清楚的。她娘家有几个哥哥，那都是能文能武的人物，偏生龙王老来得女，心疼得很，娇宠得很，论文章，她肚里就那几两墨水，论武艺，她不过能摆个架子，就这么着，老龙王还每天笑哈哈的，西海水兵何其众多，哪至于要他的小公主正经舞枪弄棒呢。后来她嫁过一回人，那论到现在也还是个英雄人物，自然也不叫她出手。哪怕最后回了娘家，也真没有不长眼的真敢同她过过招，于是敖寸心就仗着这么一身三脚猫功夫混到了现在。她现在连肠子也悔青了，只盼着能多拖一刻算一刻，熬到东海救兵来救她的卿卿。
妖风来的很快，敖寸心远远瞧见天边有团黑雾，顷刻已至眼前了。啥时间狂风大作，走石飞沙，吹的人睁不开眼。敖寸心执剑向这团黑雾中心刺去，谁知这团黑雾根本没个实形，你一刺他便散开，眨眼他自又聚拢，刀剑伤不着分毫。
敖寸心正琢磨对策，却听得身后一声尖锐的呼喊：“娘亲！”寸心回头一看，卿卿竟已被卷起半人多高了。敖寸心忙一手抱住卿卿，牢牢把她摁在怀里，另一手将青鸾剑死死插入地下，借此使力，将卿卿拉回地上护住。那妖风一击不成，又生二计，卷起砂石向敖寸心后背掷去，那大小石块砸在敖寸心背上，火辣辣的疼，但她却拼死不肯松手，她知道，自己必须熬到四姐来的那一刻。妖风将路边栽种的碗口大小的杨树连根拔起，狠狠砸向母女二人。敖寸心只觉得自己的脊柱几乎被撞断，张口想呼痛，竟吐出一口血来。
卿卿被这场面吓坏了，早抑制不住大哭起来，寸心想安慰她，可已经不大能发出声音来了。她死死抓着宝剑，觉得自己恐怕撑不了多久了，她的意识已经开始有些涣散。那狂风吹在身上，时候久了，竟也觉得风力弱了下来，偶尔，她竟听见兵戈之声。“恐怕已经出现了幻听了吧”她迷迷糊糊地想“我倒是罢了，只是可怜了卿卿。”
“哮天犬，追！”敖寸心恍惚间听见了一个声音，就陷入了黑暗，什么也不知道了。敖寸心再睁开眼，自己已躺在床上了。她四下打量着，不大间房，陈设也简单的很，房中除了床就是一条案几，那一身便装正在案前看书的，仿佛。。。二郎真君？但寸心此时且顾不上他，她一打眼没瞧见卿卿，立时慌了手脚，想下床来找，人还没挪动，就听见一声轻呵“别动！”
杨戬正坐在案前瞧土地送来的文案，就听见床上有响动，他忙出声呵住，向一旁煨着的炉子上取了药，往床前来。杨戬坐到床边，轻轻把敖寸心摁回床上，放缓了声音说“你伤在脊柱，得将养几天，不能起身。卿卿在隔壁屋睡着了，梅山兄弟陪着呢，怕打扰了你休息。”
杨戬一面说，一面把药汁喂到寸心嘴边，寸心咽了药，却觉得他这回答比不说话还渗人些。当初添了卿卿的事，她没报给真君府来着，莫非。。。
“真君。。。听说过卿卿？这名字倒是不多人知道的。”“你昏过去了嘴里还念叨‘救卿卿’。”杨戬微微叹了口气。
敖寸心估摸着，她如果骗杨戬这是她哪个侄女外甥女什么的，杨戬能不能信，想想觉得还是再探探口风：“此番，多谢真君搭救，若不是真君恰巧经过此地，我。。。”
“不巧，杨某特意来此。”
寸心的话没能说完，就被杨戬面色不善地打断了。敖寸心吞了吞口水，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招了供，于是大着胆子继续试下去：“哦，真君来此地降妖的？那妖风也确实该。。。”
“救人。”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敖寸心的声音已经轻了下去。
“卿卿满月的时候，杨某曾托四公主转送一块长命锁，她若有好歹，杨某能知道。”碗里的汤药尽了，勺子磕在碗沿上敲出“当啷”一声响，敖寸心也跟着哆嗦了一下。
“合着你早知道。。。”敖寸心自知瞒是瞒不过去了，小声嘟囔着。
“四公主不忍父女分离，天伦有失，曾密来相告。”
这到底是谁姐姐呀！敖寸心有些不太服气：“那你这些年怎么装得从没有这事儿一样？”
“不是三公主在西海以***，拼了命得不肯叫杨戬知道吗？”那瓷碗被毫不怜惜得“啪”一声磕在案几上，杨戬看着寸心，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唬得寸心往被子里缩了缩。04
果然还是环境历练人，想当年在灌江口的时候，两口子吵嘴是常有的，但那时候的杨戬气是气，恼是恼的，向来直来直去，怎么当了这几年的司法天神，还学会笑里藏刀了呢，连扯谎也扯不过去的敖寸心闷着被子心里直叫苦。
幸好，杨戬并没怎么来得及管敖寸心要个说法，门口就想起了急切的敲门声。杨戬开了门，就瞧见一脸臊眉耷脸的梅山老六在门外立着。
“二爷，三公主醒了吧？”老六瞧见开门，先往里探了探脑袋问道。
“什么事？”杨戬倒不急着答。
老六讪笑了几声：“嘿嘿，二爷呀，小姑娘醒了，恐怕是受了惊，哭得厉害，吃的也不要玩的也不要，就是闹着满屋子要娘亲。二爷，兄弟几个是粗人，小姑娘金尊玉贵的我们也不大会哄，您看三公主要是好些了，我把小姑娘带过来瞧瞧？”
当娘的总是心疼女儿，寸心一听见卿卿哭，也顾不得杨戬还在，也顾不得身上有伤，忙在床上就高声道：“是老六吗？我早大好了，卿卿打小没怎么离开过我，一定是吓坏了，快把她带来吧。”
杨戬知道寸心不见着卿卿是不肯放心的，也就微微点了点头，老六这才咧嘴笑了，忙去带了卿卿来。
小丫头还颇有几分敖寸心当年的风采，人还没到，就听见了她撕心裂肺的哭声，仿佛要把她的委屈一直递到西海去，听得杨戬心里揪着似的疼。老六刚把她抱到门口，小丫头眼尖，老远看见了床上躺着的寸心就要扑过去，幸而老六抱得紧，她人小挣不脱，只好可怜巴巴地伸着两只胳膊，边哭边抽噎着嚷：“娘亲，要抱抱，要抱抱。”
敖寸心倒是有心要抱，无奈一动就牵扯着背上疼，动弹不得。杨戬把卿卿从老六手里接过来，一手抱着她，一手指指敖寸心，柔声哄着：“喏，那不是娘亲吗？娘亲在呢，娘亲没事儿，卿卿不哭了，好不好？”
“要娘亲抱！”小家伙没那样好糊弄。
“好，要娘亲抱，可是娘亲今天累了，娘亲明天抱抱卿卿好不好？让娘亲明天抱着卿卿去吃糖葫芦好不好？卿卿乖，卿卿不哭了，娘亲今晚陪着卿卿睡，好不好？你看这个是什么，好玩不好玩？。。。”老六早识趣地关门开溜了，杨戬就这么抱着卿卿在屋子里一圈一圈走着，哄着。杨戬很小的时候曾帮着母亲带过三妹，但实在是太久以前的事了，记忆早生疏了，而卿卿又这样小，就这么软软地趴在杨戬怀里，不带一点防备。杨戬抱着她，心里直发慌，他的这双手执过兵刃，掌过大印，是从血海沙场里磨砺过来的，可他此刻却不知怎么拿这双手对待面前的这个孩子，她那小脸细嫩地像初开的花瓣，一双胳膊仿佛玉琢的莲藕似的，正搂着他的脖颈，杨戬唯恐自己用一点力，她就会碎了去，整个人都僵直着，不知怎么好。
卿卿却意外地吃这一套，她抽噎着把杨戬身上挂的玉佩抓在手里当了玩具之后仿佛终于满了意，虽然依然委屈的皱着小脸挂在杨戬身上，好歹不再哭了。敖寸心觉得，与其说血缘是个神奇的东西，不如说看脸这事儿真是天生的，卿卿卖了杨戬的面子，多半是因为他生的比梅山兄弟几个俊俏些，这小祖宗在家可没有这样听话，可惜了，美色误人啊，这孩子以后怕是也要吃了大亏才肯呢。
敖寸心正体悟人生，杨戬倒是已经把卿卿抱到床前了。小丫头好容易止住了哭，一见娘亲，小眼眶眨眼又红了。寸心知道这小祖宗哭起来没个完，忙拿话岔开她：“卿卿，娘亲之前怎么教你的呀，要有礼貌，快叫人。”
“叔叔。。。叔叔好。”小姑娘只管拿手抹眼睛，抽抽噎噎地答话。
“卿卿，叫爹爹。”杨戬并没有来得及答话，寸心先纠正了她。
“爹爹。”爹爹这个词，在西海如同禁语一般，卿卿没有听过，也没有人教过她，她不懂得爹爹和舅舅有什么区别，但她是个听话的孩子，娘亲说喊就喊了。
“唉，”杨戬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作答：“唉，爹爹在，卿卿乖，爹爹在呢。”他把卿卿搂在怀里，吻了又吻，眼里的柔情几乎要溢出来。反倒是一旁的寸心瞧着他这样，几乎要红了眼眶，她从来都相信，即使杨戬从未见过这个孩子，他也愿意把自己的命给她的。杨戬喜欢孩子，她知道，她从来都知道。
卿卿还小，又闹了一天，撑不了一会儿就又睡过去了，寸心也困得很，但哮天犬去追那妖风至今没有一点消息，她不敢睡。杨戬把卿卿抱进被子里，又替寸心掖了掖被角，道：“安心睡吧，我今夜就在这里守着，不会有事的。”说着，便熄了灯，依旧在案几处坐了，勉强撑着头休息。
“寸心。。。原不意使真君父女相隔，天伦有失，”黑暗中传来敖寸心的声音，带着丝畏怯，如风中飘絮：“可添了卿卿的时候，真君自有大事要做，寸心又是西海罪人，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实在不值得说嘴，也唯恐卿卿长大反为此所累。”
“那后来呢？”后来你恢复尊号，为何依旧拼死不肯叫我知道，是为着怨我吗？杨戬的话只问了半截，就说不出口了。
“后来。。。”后来不是想着你倾慕仙子多年，或许将得善果，万一知道了卿卿，脑子一轴又不能如愿嘛。敖寸心把后半句咽进了肚子，她和杨戬，为了个嫦娥仙子，几千年来提一回吵一回，不提也罢。
两个人都是一肚子的话，到最后只化作了一声叹息，就当是揭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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